河童喜歡上了人類……準確來說是人類製作的糖。 宛如彈珠般五顏六色晶瑩剔透的水果糖，被裝在小小的玻璃瓶中，供養在河童之墓前 ，那是前段時間到這裡來旅遊的那對夫妻留下的。 妻子在參觀途中始終撫摸著那因為裝了一個新生命而變得大大的肚子，或許是因為即 將為人母的緣故，特別同情那些在長大之前就逝世的孩子……在這裡同情的對象自然就變 成了康川的無名河童傳說裡死去的女孩了。臨走時妻子喃喃自語著「這麼小的年紀就躺在 下面實在是太可憐了」，丈夫就從背包裡掏出了玻璃瓶裝的水果糖，一面安慰妻子般的說 著「我想那個孩子應該會喜歡吃這個吧」一面將玻璃瓶放在河童之墓前。 河童躲在樹林的陰暗處看著夫妻又雙手合十地對著河童之墓拜了拜就牽起手離開了， 此時祂才敢靠近，仔細檢視起墓前的水果糖。 「這個……好像玻璃塊，這個真的是吃的嗎？」 然後又像是嫌看得不夠清楚似的，將玻璃瓶舉得高高的，這也讓午後的陽光透過頭上 枝葉的間隙打在了玻璃瓶上，照得瓶中的水果糖……無論是紅的橙的黃的綠的藍的紫的， 一瞬間散發出彷彿被施了能夠引人注目的法術般，不可思議如夢似幻的光芒。這也讓河童 不知不覺間看得呆住了，好不容易才回過神來： 「唔，就算不能吃或不好吃也沒關係，人類和大家說得一樣，果然很擅長把東西做成 美麗的樣子！」 自顧自地為自己找了一個嘗試的理由之後，祂用那雙帶著蹼的雙手扭開了玻璃瓶的蓋 子，最先被倒出的糖帶著河童最喜歡的綠色……正因為自己的皮膚也是綠色的，這更加深 了河童「這個就算不好吃也絕對不會傷害到我」的想法。祂鼓起勇氣將糖放入口中，再接 著—— 河童喜歡上了人類製作的糖的滋味。 想要再多吃一點，含在口中的那種幸福感，彷彿能讓祂一個河童和天狗一樣長出翅膀 飛翔、像幽靈一樣無視障礙的自由穿梭於各個地方。一顆下肚後，河童還有點意猶未盡， 正伸出手想從瓶中倒出下一顆，又自言自語地收了手： 「不行！就這麼吃完的話，以後再也吃不到了怎麼辦？這個……剩下的必須好好珍藏 起來！」 在人類的社會中價值不過幾十元的糖就這麼成為了河童珍藏的寶物，那小心翼翼守護 的力度，甚至會讓人誤以為這才是傳說中的「河童的萬能藥」。 將水果糖當成了寶物的河童珍惜地食用剩下的糖果，每次都是等到自己再也忍不住了 才迫不及待地再從瓶中倒出一顆。而儘管祂自認自己已經很克制了，玻璃瓶總有一天還是 見了底。 「我要怎麼樣才能再嚐到那種味道呢？」 對水果糖唸唸不忘的河童，後來去詢問了自己認識的其他河童。 ※ ※ ※ 「既然是人類的糖，那當然就是要去人類的店裡找啊。」 有個見多識廣的、據說已經在康川住了幾百年的老河童聽了，這麼告訴祂。 「像是人類的那些超市、便利商店還有雜貨店，無論妳想要什麼樣的糖都能找得到， 不過，最大的問題還是——」 河童不由自主地看向自己帶蹼的雙手雙腳，又摸了摸頭上裝著水的盤子，皮膚是綠色 的、臉上長著鳥喙、背後還背著龜殼，實在一點都不像是人類，也不是人類會喜歡的樣子 。 「我這副模樣，能夠平安走入人類的店中嗎？」 話音才剛落下，當祂再抬起頭時，就發現老河童正一言不發地定定凝視著祂。 明明四目相接了，祂卻總覺得老河童的注意力並沒有落在自己身上，而是穿越時空落 在了過去也曾經站在這裡的某人那裡。河童不知道老河童看得是誰，畢竟不確定那是不是 自己的錯覺，也不好意思問起，於是祂只知道——老河童在收回那樣的目光後，長長的嘆 了一口氣。 接著，老河童轉身回到自己那連接著水路的的洞窟裡，沒過多久後帶來了裝在木匣子 裡的變人藥。 「只要吃下這個，就能變成和人類沒什麼不同的樣子，藥效是一天。這裡有好幾顆， 妳就用這些去試著接觸人類吧。」 聞言，河童的雙眼亮了起來。 「謝謝您！」 祂高興地捧著那個木匣子就跑，正想馬上去試試看，卻又被老河童拉住了：「妳等一 等，別著急，我還有一些事情要交待啊。」 「雖然有了這種藥，不過妳有想過，萬一某一天意外狀況發生了，妳在人類面前變回 河童的樣子時，接下來又該怎麼做？」 看著面前的河童似懂非懂的樣子，老河童再一次的、深深的嘆了一口氣。 「這樣吧，妳先到大路盡頭的寺廟後方那間糖果店去試試好了。那間糖果店在好幾代 以前，據說曾經將糖果賣給了在棺木中產下孩子的幽靈，對這種奇奇怪怪的事應該也比較 能接受……」 「而且現在那位店主『權彥先生』 是個個性溫和善良的人，相信就算妳顯露出河童 的樣貌……也絕對不會傷害妳的。」 河童懵懵懂懂地將老河童的話聽了進去。祂再度向老河童道過謝後，就服下了變人藥 ，踩著輕快的步伐走上人類的大街。 那時—— 或許是因為稍早前才下個一場午後雷陣雨吧？對河童來說算是舒適的天氣，大街上卻 看不見多少人影，卻多出了許多水窪。 隨著跑動，河童的倒影一一從每個水窪中掠過。水窪映出的河童先是臉上的鳥喙沒有 了、頭上的盤子收了進去，再接著擁有了與人類無異的手腳。背後的龜殼自某一刻起消失 在衣物之下，最後是連膚色都正常了。 稍早之前任誰來看都還是河童，至那時已經變成了穿著翠綠浴衣的可愛女孩。自完全 變身為人類的那一刻起，祂更是稍稍提升了自己的速度，沒有任何停歇地直直衝往寺廟後 方的糖果店。 平時都是大大敞開著以迎接客人的細格子木門，不知道是為了抵擋先前的暴雨而被關 上的。從外面看去，店裡還昏昏暗暗的，難不成是因為客人變少所以提前打烊了嗎？不過 ，既然還沒掛上「店休」的牌子……河童終究還是鼓足了勇氣推開那扇門。 然後就與正從櫃台後方站起身來的青年正面對上了。 ※ ※ ※ 「妳是……小妹妹，妳一個人嗎？妳的爸爸媽媽呢？」 穿著格子襯衫的青年接近時，河童聞到對方身上滿滿的都是糖的甜味，那股味道像是 因為長期待在這間四面八方的木架子上都擺上了形形色色糖果的店舖裡工作才染上的，那 麼……河童心想，這應該就是老河童口中的那位店主「權彥先生」了。 既然見到了對方，接下來只要從對方那裡拿到自己朝思暮想的糖果就好了。河童還以 為是第一次見面的對象，又是人類，想達到這個目的應該要費一番功夫的，實際上卻是遠 遠超乎祂聽聞過的所有妖怪與人類接觸的故事中的順利。 畢竟是和人類接觸的「第一句話」，本來還猶豫著該從哪裡開口才好，是該先做個自 我介紹呢？還是該順著青年的詢問說個小小的謊呢？ 那本該是會讓祂躊躇很久很久的問題，但或許是因為青年身上有種讓人感到既心安又 懷念的氣質吧？感覺……彷彿是和什麼好久不見的熟人再一次碰面了，迎著青年的目光越 久，河童就越能放下原有的拘謹，於是那句「我想吃糖！」脫口而出了。 聽見自己的聲音時，河童才後知後覺地懊惱起來：這樣是不是太直接了？對方會不會 覺得自己是沒禮貌的孩子然後把自己趕跑？ 出乎意外的是，青年對此並沒有多說些什麼。只是愣了一瞬就無奈地笑著打開了身邊 的罐子，從裡面掏出用亮晶晶的糖紙包裹的糖，遞到了河童手中。 「知道了，水果糖可以嗎？」 河童低下頭看著流光溢彩的糖紙，想著老河童說得果然沒錯……面前的這個人就算是 對祂這樣沒禮貌的孩子，也還是很溫柔。 對此，河童本來還想再多表示些什麼的。想大聲的告訴青年「你是個很溫柔的人，所 以一定會一生都受到河神大人的保佑的」，想對他說「這顆糖真的很漂亮，自己一定會很 珍惜的把它吃下肚」。 太多太多話想說卻無法出口了，最後只彙集成了一句「謝謝您」。道了謝後的河童又 像來時一樣猛地推開店門，急匆匆地跑了出去。 河童的掌心緊緊握著那顆糖，一直跑到河邊才煞住腳步。 剝開糖紙後，內裡的糖巧合的仍舊是河童最喜歡的綠色，放入口中也是似曾相識的味 道……只是，也不知道是不是受了來歷的影響，河童總覺得這顆糖比起之前的要好吃上百 倍不止。 「好想再多吃一點……」 和糖果店的「權彥先生」的這一次初見，讓河童變得更喜歡人類製作的糖……更喜歡 那甜甜的滋味了。可以的話祂好想好想再多吃一顆啊，只可惜祂短時間內卻已經鼓不起勇 氣再跑到那間店去了。 不過，正因為有了第一次的經歷，在之後的日子裡每當河童實在是想吃糖想得不得了 ，內心也存了足夠的勇氣時，祂就會熟門熟路地推開糖果店的木門。 青年每一次都會在聽了那句「我想吃糖」後笑著遞給祂用漂亮的糖紙包裹的水果糖。 一開始的幾次見面，青年還會試著問起「妳的爸爸媽媽呢」「妳家在附近嗎」「妳是不是 迷路了」，但在河童總是含糊帶過的回應後，青年似乎從中得到了某種答案，也漸漸的不 再詢問了。 ※ ※ ※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每當思念糖果的味道時，河童都是挑在店裡沒什麼人的時間 點過去的——通常都是在一場大雨剛過去時，河童觀察到了，人類似乎不太喜歡在狂風暴 雨的天氣出門。 ……但顯然那對兄弟是這其中的例外。 河童某一天的又一場大雨過後，踩著水窪來到糖果店前時，那對兄弟就已經先一步鑽 進店裡了。 和河童化身的女孩是差不多的年紀，身高較矮一點的弟弟一隻手拿著雨傘，一隻手不 安地緊緊牽著哥哥的手。明明還是個孩子，表情卻像個小大人似的哥哥，目光緊盯著正包 裝著糖果的青年手上的動作。 河童從木門的縫隙偷窺著店裡的動靜，甚至還聽見了他們之間的部份交談內容： 「是要送到寺廟裡去的啊，那我幫你們弄得漂亮一點吧！」 「嗯！謝謝大哥哥！這個糖果這麼漂亮，廟裡的神佛收下之後一定也會很開心，然後 就會保佑我們的媽媽早日恢復健康的！」 原來那是要供奉給神佛的糖果啊……也難怪會被裝在看起來很高級的木盒子裡，還用 帶著金色雲紋的友禪紙仔細包裹起，再用稻草線綁上蝴蝶結。 「好了，這樣是八十元。」 青年將大功告成的作品遞到了兩兄弟手上，與此同時，河童看見哥哥還從脖子上掛著 的小布袋中掏出了一些圓圓小小的、像是金色鱗片一般的東西，交回到青年手中——那是 過去的河童從青年那裡拿完糖果後從未做過的舉動。 也正是因為得知了這個舉動，在兄弟倆手牽著手離開之後，河童推開木門的動作有了 遲疑。 祂仍舊一如往常地從青年那裡拿到了糖果，但青年和對前面那對兄弟時不同，並沒有 要向自己索要那些金色鱗片的意思，這讓河童愈發疑惑起來。而和之前遇上問題時相同的 ，內心懷抱著疑問的河童再度找上了感覺知道答案的老河童。 「那些金色的鱗片是什麼呢？」 老河童聽完祂的描述，無奈地搖了搖頭：「妳這孩子……到人類的店裡去拿了東西， 從來都不給錢的啊。」 「錢？」 根據老河童的說法，那些金色的物體並非是河童原先認為的鱗片，而是人類以某種金 屬製成的「錢幣」。人類若是想要從其他人那裡獲得什麼，糖果也好、衣物也好，甚至是 無形的服務或勞動，都會付出自己擁有的錢幣作為「代價」。 「這麼說我一直都沒有給過人類要求的『代價』……」 「沒錯，雖然權彥先生因為個性好沒說什麼，不過不能這樣的。在這個世間，想要獲 得什麼都必須支付相應的代價，不然總有一天會失去這之間的平衡的，就像是——」 老河童頓了一頓，最後說了幾個關於老好人店主太過樂善好施結果卻弄得自己的店經 營不善倒閉的故事。先不論那些到底是真正發生過，或是為了教育被刻意誇張化，那些故 事的確讓河童一下子緊張起來。 「那該怎麼辦？我不想要權彥先生的店倒掉！」 「這就要由妳自己去思考了。」 如果可以的話，河童真的非常非常想一次把過去未給出的「代價」結清。祂喜歡人類 製作的糖果，喜歡糖果的滋味……也喜歡權彥先生身上總是帶著的那股甜甜的味道，喜歡 權彥先生總是出現在糖果店裡的身影。所以祂更不希望這些像老河童的故事裡的一樣，某 一天消失在世界上。 可是，到底要怎麼拿到那些能作為代價的「錢幣」呢？河童想了好幾天都沒能得出答 案。 要是是鬼族的話可以幫忙人類搬運沉重的貨物；要是是白鶴的話，織出的絹布據說是 人類會開出高價的高級品；是妖貓的話聽說只要變回貓形在人類的店裡走上一圈就好了。 而雖說河童擅長製藥，祂能做出的那幾種，人類那裡似乎已經有效果更好的替代品了。 「到底該怎麼做呢……」 在想出答案之前，就算再怎麼想吃糖，河童也暫時不敢再到那間店裡去了。河童思考 了很久很久，久到午後總是會下起雷陣雨的季節漸漸過去了，河邊的樹林葉片都逐漸轉紅 轉黃最後掉落了，河面也結起一層薄薄的冰，依舊沒有想出答案。 等到河面的冰隨著天氣變暖融化了，百日紅又接續著躑躅花的花期綻放時，河童還是 沒什麼頭緒。然而也是這段經驗讓河童意識到：說不定再這麼想下去也無法得到答案。 「還不如再變成人類的樣子出去逛一下，說不定答案自然而然就跑到眼前了呢！」 那本來只是河童用來鼓勵自己的一面之詞而已，本應毫無根據、也不知道是否真能實 現。 但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還是冥冥之中有股力量在推動著一切發生似的，就這麼剛好 的……讓服下變人藥後來到大街上的河童，遇上了那位老教授和他的學生。 ※ ※ ※ 從河童的角度來看是兩個背後揹著大背包，在日正當中大熱天裡手中拿著一張紙不斷 東奔西跑的怪人。 要說是在找路似乎也不太像，因為那兩個人每跑到一個地方……無論是寺廟神社或民 居，走過整條商店街後來到較無人跡的河畔，其中頭髮花白的那個人就會拉著另一個人嘀 嘀咕咕地對著眼前的場景比劃著。 他們的動作在河童看來實在是太奇怪了，還讓河童一度懷疑：這兩個人不會是什麼來 查看事後逃跑路線的小偷吧？如果真的是小偷的話，那是不是應該要去通知其他的人類呢 ？正在猶豫時——河童的存在就先被那兩個人注意到了。 眼看著那兩個人向自己招手後，因為自己遲遲沒什麼動作反而湊了過來，河童上一秒 還戒備地想著自己是不是該逃跑了，下一秒又被兩人的自我介紹安撫了下來。 頭髮花白的那個人說，他是在某間大學裡任教的「教授」……在河童的理解中應該是 老師一類的職業。這次是帶著自己研究室中的學生特地來康川地區實地考察的。至於考察 的目的—— 「小妹妹，我們真的不是什麼可疑人物。只是想到這個地方去……想找上面的這種植 物而已。」 說著，老教授就把手裡的那張紙舉到了祂的面前。微微泛黃的紙頁上，比起圖像，河 童最先注意到的反而是「氣味」。 黏滑潮濕的、陰暗森冷的、會讓人聯想到總是浸泡在河水中或久居洞窟裡的那種存在 的……河童一聞到那股熟悉的氣味，幾乎就能斷定畫下紙上圖像的就是自己的同類。 只是，同類畫的圖為什麼會跑到人類那裡去呢？人類為什麼要特地來找圖像中的那種 「樹」呢？還有，圖像裡的這個地方── 河童的確認得，但是……人類去那裡太危險了，就連身為河童的祂，平時沒事也不會 靠近那裡。 「拜託了，小妹妹，如果妳知道這個地方在哪裡的話，請告訴我們。」 「拜託了，拜託了。」 河童本來還在猶豫著該不該告訴他們呢，那裡是很危險的地方，人類不應該靠近的。 但是一再被那麼誠懇的請求了，又想著「如果是由自己帶路的話，就應該不太會有問題了 」，身體不由自主地動了起來。 河童領著兩人往河川的下游走去。 從一處較淺的地方踩著河中的大石頭渡河，來到對岸後，再往前走個幾步就正式踏入 了沼澤區。 河童依稀記得以前聽其他人說過，這裡以前並不是這樣的，雖然人跡罕至，但還是一 片能自由跑跳活動的小樹林，是在一場據說連河童的性命都能奪走的山洪暴發後才變成了 如今這樣……原先長在這裡的林木變得橫七豎八的，還有幾片大範圍的無底沼澤藏在落葉 下方，要想安全前進的話只能依靠那些被沖歪的林木作為橋樑。 河童為兩人指明了無底沼澤的位置，又帶著兩人走過自己確認穩固的樹幹。 祂默默地看著兩人一邊艱難的前進，一邊以人類的方式沿路做著記號並留下記錄，隨 時做好了兩人會改口折返的準備。但連河童都會感到訝異的是——兩人竟然撐過了那麼險 惡的環境。 走出最不適合人類活動的那片區域後，接著終於抵達了紙上圖像畫著的地點，那是— —由一大片枝葉間帶著細小紅色果實的紅豆杉形成的樹林。 身為擅長製藥的河童，祂知道紅豆杉的枝條和葉片是能作為藥材的，可是祂明明記得 人類那裡應該已經有了效果更好的藥物……又怎麼會突然對這些紅豆杉感興趣呢？河童一 路走來始終想不通，但來到樹下後一轉身時，對上的又是老敎授和他的學生倏然亮起的眼 睛。 老教授像是不敢相信眼前景象似的，目光再三在手中的紙張和紅豆杉林之間游移，尤 其是在樹幹及樹根處停留了最久，然後才用顫抖的聲音指揮自己的學生去「採集樣本」。 他自己則是來到了河童面前，微微蹲了下來。 ……從背包中拿出被人們稱為「錢包」的布包，把裡面那些叮叮噹噹作響的錢幣倒了 出來。 在河童反應過來之前，那些錢幣已經被鄭重地交到了祂的手上。 「小妹妹，謝謝妳，這種樹對我們來說很重要啊。這些就給妳當作帶路費吧，來，拿 去買妳喜歡的零食或玩具吧。」 零食……指的就是糖果對吧？ 老教授給予的錢幣數量剛好能讓河童以雙手小心翼翼地合攏收起。錢幣入手後，祂還 呆愣了一下才意識到，困擾自己許久的問題竟然這麼輕易就解決了。 這下子不敢相信眼前景象的倒是換成河童了。祂木然地點了點頭和兩人告別，雙手捧 著東西，沿著來時的路開始慢慢往回走。途中因為怕手中的錢幣會如夢醒一般突然消失， 祂還不敢讓自己的注意力從上面移開太久。 等到手中的物體對祂來說終於有了實感，確定不會隨隨便便就消失後，河童才再一次 回頭望去。遠方，仍待在那片紅豆杉林裡的老教授和他的學生幾乎化成了兩個小點，但因 為沼澤地中實在是太安靜了，即使隔著這麼遠的距離，也還是能聽見兩人那激動的叫喊聲 ： 「老師！就是這個！和那份手稿中紀錄的一模一樣啊！有了這種和沼澤中的特殊苔蘚 共生的紅豆杉，這次一定能做出沒有任何副作用的抗癌藥！」 「是啊，這麼一來我的太太、你的奶奶就……」 河童一路上都似懂非懂地聽著兩人的對話。直到踩著河中的石頭從河的對岸回來後， 祂才終於無法再聽見兩人的聲音。 雖然感覺帶這趟路花了不少時間，抬起頭時，河童卻發現原先高掛在頭頂上的太陽也 只是稍稍偏移了角度。陽光照到了河童帶回來的錢幣上，亮晃晃的，讓河童下意識地瞇起 眼睛。 四周的空氣悶悶熱熱的，就算天空中還看不見任何一片烏雲，再晚一點說不定又要下 起午後雷陣雨了。 換作是之前的話，為了避免可能的麻煩事，河童大概會等到這場雨下過之後才到糖果 店去。可是，或許是因為終於拿到能夠作為獲得糖果對應「代價」的錢了——河童就變得 有些迫不及待了。 於是祂又開始朝著糖果店的方向移動著。 一路上還時不時低頭看著掌心的錢幣。雖然不確定這些錢幣是不是足以對應自己過去 從權彥先生那裡接過的每一顆糖，但是，該怎麼說呢—— 河童莫名的有種……自己這次終於能「結清」一切，能夠還完一切的「代價」的預感 。 這段日子以來壓在身上的、害怕會因為自己害糖果店消失的沉重感也因此一掃而空， 連帶的仍舊維持著人類模樣的身體都輕鬆起來。不知不覺間祂改而小跑起來，接著越跑越 快。 ※ ※ ※ 下雨之前的大路上人來人往的……有人匆匆忙忙的走著看起來似乎正要去處理什麼事 ，也有人只是悠悠閒閒的走在路上，不時東看看西看看。趁著放假相約逛街的少年少女們 在打打鬧鬧間從一間店跑進了另一間店。有人還推著小車帶著玲瑯滿目的紀念品和玩具沿 途兜售。河童看見有個被父母牽著雙手，看起來似乎和自己年紀差不多的女孩，在紙風車 和竹蟬間糾結已久，最後高興地甩著竹蟬離開了。 從商品中選擇了竹蟬的人似乎並不只女孩一個，因為整條大路上四處都能聽得見竹蟬 那特殊的嘎嘎聲，和來自樹林中的真正蟬聲混合在一起，一波一波地襲來。其間還夾雜著 人們的笑鬧聲和店舖主人們的叫賣聲。 空氣中除了降雨前特有的濕潤氣味之外，還瀰漫著許許多多食物的香氣，勾得尚未嚐 過那些食物的河童都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之後或許也能找一天服下變人藥來一一嘗試這 些美食吧？不過今天的河童，儘管因為那些香氣還是稍稍慢了一下腳步，卻始終記得自己 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有更想前往的地方，有更想吃到的東西。 好想再一次嚐到那種滋味，好想再多吃一點……這段無法前往糖果店的期間，一直被 壓抑著的渴望一下子釋放出來，轉為濃濃的期待。 河童的雙眼因為期待變得閃閃發亮的，臉上也出現了大大的笑容。祂就是帶著那種笑 容抵達了大路的盡頭，繞到寺廟後方，猛地推開糖果店的木門—— 和得知「代價」之事的那天是相似的場景，青年正護送著一位似乎是要到寺廟裡去的 老奶奶走到門邊——之所以會這麼認為是因為河童在老奶奶懷裡看見了似曾相識的金色雲 紋包裝。 和那對兄弟時一樣，老奶奶大概也是為了替身邊的某個人祈願而前往廟裡的吧？ 說不定是孫子或孫女呢……畢竟在擦身而過的一瞬間，河童聽見老奶奶用十分溫暖的 聲音呢喃著「要好好長大喔」。雖然不確定那句話是對誰說的，但聽著那麼溫柔的話語聲 ，就讓河童忍不住想要多接個幾句像是「一定會平安長大的」「因為廟裡的神佛和河神大 人都會一直庇佑著你們的」，祂最終卻什麼都沒能來得及說出口。 因為就在老奶奶踏出店門口之後，店主權彥先生就接著將注意力轉移到了作為店裡剩 下客人的自己身上了。 青年不知為何有一瞬間露出訝異的表情，又立刻掛起溫和的笑容，以和往日沒什麼差 別的語調招呼著祂： 「這一次隔得還真久啊，一樣是想吃糖吧？好吧，過來吧。」 河童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短短幾分鐘已經走到木架子的青年，祂深吸一口氣，趕在對 方有進一步的動作之前，及時將手中的錢幣舉到對方面前： 「這個……是以前的、還有今天的糖的錢！我一直拿了糖沒有給錢，對不起！我希望 這間店可以一直存在下去！」 青年——聽了河童的話也沒什麼太大的反應，動作頓了頓就又接著摸向架子上的糖果 罐。他邊打開罐子，邊輕聲笑著說了：「原來妳是去賺錢了啊，我還以為——」 伴隨著話語聲落下，手中的錢幣被取走，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一顆糖的重量。但當河 童將手縮回一看時，映入眼中的卻不是見慣的流光溢彩。 而是顏色和自己這身浴衣一樣的翠綠糖紙。從糖紙中透出的更是與先前不太一樣、卻 絕對會更受河童們喜愛的清爽甜味。這時—— 「我這段期間，一直很疑惑妳為什麼不再過來了，想到可能是妳吃膩了我們店裡的糖 ，所以試著做了新口味。」 青年的下一句話直接讓河童瞪大了眼睛。 「這是……我用小黃瓜做成的糖。 因為小黃瓜是傳說中河童最喜歡的食物，我想著 這種糖或許會深受河童們喜愛，所以命名為『河童飴』。」 「至於價格……從我剛才收下的錢算起來，要是妳喜歡的話，應該可以吃上一輩子都 不需要再付錢了。」 或許是河童臉上震驚的表情實在太誇張太滑稽了，青年帶著笑意解釋起了……自己這 麼做的原因。 那連河童聽起來都簡直像是個童話故事。 什麼……從小時候就有預感，將來的某一天會有河童來到店裡。 雖然成長的過程中被身邊的人告知了「我們這裡沒有河童 」，卻出於「想要了解這 個總有一天會遇到的對方」的想法，去蒐集了流傳在康川和歌川地區的河童傳聞，然後得 出結論： 長期待在河川和洞窟中的「祂們」，就和人類一樣，會為了各式各樣的事物欣喜，會 因為世間的無奈和無常感到悲傷；會愛上某個人，會為了想幫上某人絞盡腦汁的努力，會 為了救到某個人拼上性命…… 「即使有著古怪的外貌，但這麼看起來，不是與人類無異嗎？」想到這裡，青年就決 定了，要是將來的某一天河童真的來到自己的糖果店裡了—— 無論是真心喜歡糖果並為此而來也好，就算是一時興起也罷，或許等到那份興致消失 後就不會再過來了……但是只要成為了自己的「客人」，他一定會盡其所能的好好對待祂 們。 聽完青年口中猶如童話故事一般的說詞後，河童默默地握緊了手中的糖。那些內容對 河童來說無疑是十分震撼且衝擊的。 和祂從其他河童那裡得到的觀念截然不同，就算有著帶蹼的雙手和異色的皮膚、長相 完全不像是人類，也能被某個人說「會好好對待」。 ……而且，明明也還沒有從人類那裡得到名字。 河童回想起來，從一開始就只有祂單方面知道權彥先生的名字，自己從來就沒告訴過 對方自己身為河童的名字，從對方的角度來看根本就是個「無名河童」，即使如此—— 似乎也能被面前的這個人接受……是這樣的嗎？真的、真的可以嗎？ 河童分不清自己內心現在的這種情緒到底是忐忑還是期待，又或是兩者皆有。無論如 何能夠確定的是，現在有件更想更想得知答案的事。 於是手中握緊了糖的河童下定了很重要的決心。祂仰起頭，認認真真地迎上了青年的 視線，在這一天中，第一次向店主做了正式的自我介紹： 「您好，我是河童。」 換成其他人聽到了大概會覺得這個自我介紹太突兀也太驚悚，青年注視著祂的目光中 沒有排斥也沒有畏懼，有的只有早就預料到這一天會到來的了然。 「嗯，我知道，妳第三次過來時我曾經偷偷跟著妳到河邊，看到了妳原來的樣子，那 時就知道了。妳好啊，河童妹妹——」 聽著那含著笑意的回應，河童的期待被證實了。 祂看不見自己臉上的表情起了什麼樣的變化，但卻能夠感覺到……今天到這裡時明明 已經是笑著的了，現在臉上的笑容卻絕對是比那弧度還要更大、還要興奮也更為燦爛的。 接著帶著大大笑容的祂從青年那裡聽到了那樣的問題： 「可以請妳告訴我，妳喜歡這個『河童飴』嗎？」 ※ ※ ※ 就算還沒嚐過手中的糖，對河童來說，那個問題的答案早在今天踏入糖果店中、拿到 糖果時就已經知道了。 當然只有「非常非常喜歡」這個答案啊。 不只是因為這個糖果是用河童最喜歡的小黃瓜製成的，也是因著這顆「河童飴」中包 含著的那份「總有一天見到了一定要好好對待」還有「就算知道是異類也還是想去接納」 的心意。撇除這兩點之外還有，因為、因為啊—— 河童果然還是最喜歡人類製作出的糖了。 ……也最喜歡做出這些糖的權彥先生了。 —————————————————————— 各位晚安，這是無名河童的番外篇。 這篇的原型是寂天文化出版的「樂讀日本民間故事選」中的「河童的錢」， 本來看完只是想試著寫那個拿了糖後終於給了錢的河童視角的故事，改過幾次大綱之後就 變成現在這樣了，也推薦去看看可愛的原文！ -- ※ 發信站: 批踢踢實業坊(ptt.cc), 來自: 223.138.150.205 (臺灣) ※ 文章網址: https://www.ptt.cc/bbs/marvel/M.1720797015.A.775.html